第120章:故人忽至,往事浮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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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平的秋日,总带着一种高远而清冽的意味。庭院里的那棵老海棠树,叶片已被霜风染上了浅浅的酡红,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,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上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桠,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短短、斑驳陆离的光影,仿佛给这方静谧的天地镀上了一层旧时光的金粉。
林凡正坐在廊下的藤椅里,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《水利舆地志》,目光却有些飘忽,并未真正落在书页上。
昨日下午北海公园的那一幕,还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。
周围游客的惊呼声乍起,孩子的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几乎是本能反应,便一个箭步越过栏杆,抱住孩子。
他在众人钦佩感激的目光中,悄然离开了现场。
就在这时,管家福伯的脚步声从月亮门那边传来,踏碎了满院的宁静。
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、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灰布长衫,步履虽急,却依旧放得极轻,这是多年涵养使然。
他手中捧着一份样式考究的烫金拜帖,走到林凡身边,才微微躬身,用一种既恭敬又不失亲切的语调低声道:
“林先生,院外有位陈先生,携着夫人和一位小公子前来拜访。
说是……昨日您在北海公园救了他们的孩子,这是特地上门来谢恩的。”
林凡闻言,放下书卷,从容起身。
他今日在家,只着一件素色夹袍,更显得身形颀长,眉目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气质。
恰在此时,苏晚晴也从西厢的书房里走了出来,她穿着一件月白底绣着淡紫色缠枝莲的旗袍,外罩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,步履轻盈,仿佛一株清新的玉兰。
秦淑慧正从正厅走出,听到福伯的话,脸上立刻漾开了欣慰的笑意。
她快走几步,亲昵地拉过女婿的手,轻轻拍了拍:“既然是来谢你的,那就快请进来吧,莫要怠慢了人家。”
她又转向晚晴,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与促狭,“晚晴也一同见见,你先生这可是见义勇为,积了德了。”
晚晴温顺地点点头,目光掠过福伯手中的拜帖,那拜帖的纸质厚实,烫金的纹样古朴雅致,不似寻常人家所用,心下略微闪过一丝诧异,但也只当是对方格外郑重,并未深想。
她走到林凡身边,与他相视一笑,默契自然。
秦淑慧又想起什么,转向福伯,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:
“另外福伯,往后别再‘林先生、林先生’地称呼了,自家人,这般称呼反倒显得生分。这是咱们家姑爷,以后就直接叫‘姑爷’便好。”
福伯先是一怔,随即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,像盛开的菊花,连声应道:
“哈哈哈,好的夫人,您瞧我这老糊涂,记住了,记住了!是姑爷,是咱们苏府的姑爷!”
他眼中闪烁着欣慰而幸福的光芒。
他是苏家的老人,几乎是看着晚晴长大的,内心深处早已将这位善良聪慧的小姐视若己出。
林凡这位姑爷,虽来苏家时间不长,但为人谦和,学识渊博,待小姐又好,他是由衷地感到高兴。
这一声“姑爷”,叫出口,便意味着更深层次的接纳与认同。
片刻之后,福伯引着三位客人穿过月亮门,步入庭院。
走在前面的是那位陈先生,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,身着一套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英式西装,肩线绷得笔直,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。
他的步伐稳健,眉宇间透着一股长期处于严谨、自律环境中磨砺出的坚毅与沉稳。
紧随其后的夫人,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,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,面容秀美,但眉眼间仍残留着一丝昨日惊魂甫定的憔悴。
她一手紧紧攥着身边小男孩的手,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那小男孩,约莫四五岁年纪,正是昨日差点被车撞的那一个。
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小外套,帽子上一对毛茸茸的虎耳装饰显得格外可爱。
此刻,他小脸微红,有些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,只探出半个脑袋,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好奇与一丝不安。
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子,盒子不大,但看起来颇为沉实,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,古意盎然。
这一家三口的组合,衣着气度皆是不凡,与这书香缭绕的庭院倒也相得益彰。他们沿着青石小径走来,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廊下迎候的林凡、晚晴和秦淑慧身上。
然而,就在即将踏上廊前石阶的刹那,那位陈先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他的目光越过林凡,像被磁石吸引一般,死死地锁在了苏晚晴的脸上。
他脸上的那种沉稳持重瞬间冰消瓦解,瞳孔骤然放大,嘴唇微张,流露出极度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,声音带着明显的、无法抑制的颤抖,脱口而出:
“晚晴姐?!……是……是你吗?”
这一声呼唤,石破天惊,顿时让庭院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苏晚晴猝不及防,被这声充满激动与难以置信的“晚晴姐”叫得怔在原地。
她抬起清澈的眸子,带着几分困惑与审视,望向眼前这个陌生的英俊男子。
记忆的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,涟漪荡漾开去,一个极其模糊、几乎要被岁月尘封的影子,开始艰难地浮现、清晰……
那似乎是很多很多年前,在故乡那座有着高大封火墙的老宅院里,总有一个皮肤黝黑、眼神亮晶晶的小男孩,拖着鼻涕,不顾大人笑话,
扎着可笑的羊角辫(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陈阿姨想要个女孩,小时候常给他如此打扮),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,用带着浓浓奶音的嗓子,一口一个“晚晴姐”、“晚晴姐”地叫着……
一个尘封已久的、带着几分滑稽色彩的小名,试探着从她唇间轻轻滑出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小铮子?”
“是我!是我啊!晚晴姐!我是陈铮!陈建国的儿子!”
陈铮像是得到了确认,情绪瞬间决堤,他往前急迈了一大步,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拳头,因为激动,语速快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。
“你想起来了?对不对!小时候,你带我去后山爬树掏鸟窝,我笨手笨脚卡在树杈下不来,还是你爬上去把我抱下来的!
还有一次,我的蝴蝶风筝挂在了最高的老槐树上,你找了根长竹竿,踮着脚帮我够了好久才拿下来!还有……还有我们偷摘隔壁张爷爷家的枣子,被大黄狗追得满院子跑……”
他一连串爆发出这些充满童真趣事的细节,像一把钥匙,彻底打开了苏晚晴记忆的闸门。
那些模糊的画面瞬间变得鲜活、生动起来。
她脸上绽开了恍然而又惊喜的笑容,带着几分旧日姐姐般的嗔怪:“哎呀!原来真是你这个调皮鬼!
小铮子!都长这么大了!我……我差点都没认出来!” 她的目光转向陈铮身边的妻儿,惊讶与喜悦交织。
这一幕,让旁边的秦淑慧也惊得停下了正要招呼客人的脚步。
她凑上前,仔细端详着陈铮那张激动得微微泛红的脸庞,从他挺拔的鼻梁、坚毅的嘴角轮廓间,努力搜寻着旧日的痕迹。
渐渐地,一个流着鼻涕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形象,与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成熟男子重叠起来。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,声音也哽咽了:
“哎呀!老天爷!你……你真是建国家的小铮子啊!都长这么高,这么挺拔了!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!
上次见你,你才到我腰这么高,整天泥猴似的,跟在你爹屁股后面跑,鼻涕邋遢的,这一晃,多少年了啊!” 她伸出手,想拍拍陈铮的臂膀,手却在半空中因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陈铮身边的夫人李悦,连忙上前一步,轻轻扶住丈夫因激动而有些微微晃动的胳膊,她的动作自然而体贴。
她转向秦淑慧,脸上洋溢着温婉而亲切的笑容,柔声说道:“秦阿姨,您还记得我吗?我是小悦,李家的丫头。
小时候过年,我总跟着陈铮来给您和苏叔叔拜年,您每次都给我们发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钱,还总摸着我们的头说,‘要好好学习,长大了像你们苏叔叔一样有本事,为国家做大事’。”
“记得!怎么不记得!”
秦淑慧一把拉过李悦的手,指尖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,岁月的潮水瞬间涌上心头,声音充满了感慨:
“你是小悦,李工家那个文文静静、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姑娘!哎呀,真好,真好!你和小铮子,你们俩……终于还是走到一起啦!
我就说嘛,小时候你就特别黏小铮子,他上树你就在树下抱着他的衣服,他打架你就在旁边给他鼓劲,真是天生的一对!”
这番带着调侃意味的话,让李悦脸颊飞起两抹红晕,陈铮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融洽,仿佛中间那十几年的分离光阴从未存在过。
秦淑慧看着眼前这对璧人,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更远的过去,声音也沉静了下来,带着对往昔的无限追忆:
“说起来,你公公陈建国,和我们家振邦,那可是真真正正过命的交情啊!当年在西北戈壁滩上戍边,条件那个苦啊……
听说他们俩在一个帐篷里睡了整整三年,冬天像冰窖,夏天像蒸笼。物资紧缺的时候,一个馒头,两人你推我让,非要掰开了分着吃;
一壶水,你一口我一口,都能甜到心里去。
有一次执行任务遇上暴风雪,振邦体力不支滑下山坡,是你公公冒着被一起卷走的危险,死死拽住他,用腰带把他拉上来的……这份情谊,是用命换来的!
现在想想,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喽,真是弹指一挥间。”
她低下头,目光慈爱地落在一直安静地躲在母亲身后,好奇地打量着大人们的小男孩身上。
她蹲下身,与孩子平视,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圆滚滚、带着虎头帽的小脑袋,语气更加柔和:“这就是小虎头吧?昨天可是吓死我了!
瞧瞧,这眉眼,这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,跟你爸小时候啊,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真可爱!”
原本只是一次单纯的“感恩拜访”,此刻却戏剧性地演变成了故交挚友的后代意外重逢。
庭院里的气氛,从最初的客气、拘谨,瞬间被这浓浓的、跨越了时光的亲情与旧谊所融化,充满了唏嘘、感慨与难以言喻的喜悦。
管家福伯在一旁看着,脸上早已乐开了花,他连忙招呼着下人去准备最好的茶叶和点心。
林凡作为此间的主人之一,也是这场意外重逢的见证者和***,心中也充满了奇妙的感触。他微笑着引导众人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大家快请屋里坐吧。福伯,沏茶。”
众人移步至客厅,分宾主落座。
客厅布置得典雅而不失舒适,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,多宝格里陈列着一些古籍和瓷器,墙上挂着苏振邦手书的对联,墨迹苍劲。
福伯亲自端上刚沏好的碧螺春,白瓷盖碗中,茶芽碧绿,香气清幽,氤氲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升腾,模糊了人们脸上喜悦与感伤交织的复杂表情。
陈铮和李悦再次郑重地向林凡道谢,感激之情溢于言表。
陈铮紧紧握着林凡的手:“林……不,现在该叫姐夫了。
姐夫,昨日若不是你,我们小虎他……后果我真是不敢想象!你这不仅是救了孩子,是救了我们全家!”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激动后的沙哑。
林凡谦和地摆摆手:“快别这么说,铮弟,任谁当时在场都会那么做。实在是机缘巧合,让我遇到了。
这说明,我们两家合该有这份缘分再次联结起来。”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重逢的喜悦,冲淡了感恩带来的沉重感。
众人都笑了起来。李悦轻轻推了推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身边,摆弄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的小虎头,柔声说:“虎头,快,把咱们给恩人……给姑父的礼物拿出来。”
小虎头抬起头,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林凡,又看了看母亲,这才怯生生地,却又带着一种郑重的神情,双手将那个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紫檀木盒子捧到林凡面前,用稚嫩的声音说:“谢谢……谢谢姑父,救了我。”
林凡连忙接过,温和地笑道:“虎头真乖,姑父心领了。”
他本不欲收什么谢礼,觉得太过贵重,但看这木盒古雅,又见孩子如此郑重,陈铮夫妇眼神恳切,便不好当场推辞,只得先行收下,打算日后再找机会归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