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8章 命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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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的湘水,细雪初歇,铅灰色的天幕低低压着江面。碎冰如星子散落在浑浊的水波中,随流浮沉。
孙策的艨艟战舰劈开寒浪逆流而上,船首撞碎浮冰时,发出细碎而持续的“咔嚓”声。
在寂静的江面上格外清晰,像是冬日对行旅者的轻语警示。
船舷两侧的水手们赤着臂膀,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,又在寒风中冻得僵硬。
水手们呼着团团白气,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,双手紧握橹柄奋力摇动,肌肉线条在单薄的衣物下虬结绷紧。
桨叶插入冰冷的江水,搅动着半融的碎冰,溅起的浪沫落在甲板上,转瞬便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霜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
周瑜披着一件玄色狐裘大氅,毛领蓬松柔软,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。
他立于船首,身姿挺拔如松,目光越过粼粼波光,远眺两岸连绵的群山。
此时的山色褪去了葱茏,只剩枯褐的枝干与裸露的岩土,偶有几株苍松顽强地挺立在崖壁间,墨绿的枝叶在暮霭中如同一支支蘸满浓墨的画笔,勾勒出山河的轮廓。
江风凛冽,卷着雪后的寒气扑面而来,吹得他的狐裘衣袂猎猎作响,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微乱,发间插着的一支羊脂玉簪在昏暗中泛着清冷的微光,映着同样冷冽的天色。
他抬手将被风吹到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,指尖触到皮肤时,只觉一阵刺骨的寒凉。
黄忠站在船尾,身形魁梧如铁塔,手中紧握着那张伴随他多年的牛角长弓。
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逐渐远去的临湘城郭,城楼的轮廓在暮色中越来越模糊,最终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。
他甲胄未卸,肩甲上雕刻的狻猊吞口狰狞依旧,铁鳞甲片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,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顺着甲胄的缝隙缓缓滴落,在船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,又很快被江风吹得半干。
船舱内,一盏青铜雁鱼灯静静伫立在矮案上。
灯体造型精巧,雁首回首衔鱼,鱼腹中空可盛灯油,此刻灯油将尽,焰苗微微摇曳,忽明忽暗的光芒映照着案上摊开的一幅地图。
那是用细密的绢帛制成的,上面用朱笔细细勾画着庐江水道的走向,支流与险滩标注得清晰分明,墨迹尚未完全干透,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青色。
角落处堆着几个藤编的粮筐,筐口用粗麻绳捆扎结实,里面装着从临湘带出的腌鱼和黍米饼。
经过连日的颠簸与严寒,这些食物早已冷硬如石,若不先用热酒泡上片刻,根本难以下咽。
舱壁上挂着两件蓑衣和几顶斗笠,都是湿漉漉的,水珠顺着蓑衣的草叶缓缓滴落,在船板上汇成细细的水流,顺着木板的缝隙渗入底层。
江岸两侧偶见零星的渔村,茅屋低矮破旧,屋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,几缕炊烟稀薄地从烟囱中升起,在寒风中很快便消散无踪。
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滩涂上漫无目的地刨食,大概是在寻找渔民丢弃的鱼虾残骸,见船队浩浩荡荡地经过,它们先是弓起脊背狂吠数声,声音嘶哑干涩,待看清船上林立的兵甲与旗帜时,又瑟缩着夹起尾巴,飞快地躲回柴垛之后,只敢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偷偷张望。
远处的江心沙洲上,一群水鸟被船队的动静惊起,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,白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弧线。
沙洲上长满了枯黄的芦苇,寒风一吹,便发出“簌簌”的声响,芦苇丛中隐约可见几具破败的渔网,网眼早已被风浪扯得稀疏,挂在枯木上在寒风中不住抖动,像是垂暮老者无力的臂膀。
周瑜收回目光,转身走进船舱,恰好与前来送热酒的孙策撞了个正着。
孙策手中端着两个铜爵,酒液在爵中微微晃动,泛着琥珀色的光泽。
“公瑾,外面风大,进来暖暖身子。”
他将其中一个铜爵递过去,声音带着几分爽朗,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。
周瑜接过铜爵,指尖触到冰凉的爵身,仰头饮了一口热酒。
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,带来一阵暖意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“伯符,临湘已远,前路未卜,你心中可有定计?”
他轻声问道,目光落在案上的地图上。
孙策走到案边,目光扫过地图上的庐江标记,神色凝重了几分。
“父亲的消息……我还没敢告诉仲谋和尚香。”
他声音低沉下来,“他们年纪还小,尚香性子刚烈,若是知晓父亲战死夷陵,怕是要立刻提枪去寻段羽拼命;仲谋心思重,恐怕也难以承受这般打击。”
周瑜默然点头,他自然明白孙策的顾虑。
孙坚在夷陵战死的消息传来时,全军震动,若非孙策与他强行压制,军中早已大乱。
“此事确实急不得,”
周瑜沉吟道:“但纸终究包不住火,待我们寻得安稳之地,再慢慢告知他们吧。”
两人正说着,舱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黄忠掀帘而入。
他依旧手握长弓,甲胄上的冰碴又厚了几分,脸上带着风霜之色。
“将军,周公子。”
黄忠抱拳道:“方才瞭望手来报,前方江面狭窄,暗礁丛生,需小心行驶。”
.............
入夜后,船队泊于一处无名沙洲。
水手们点燃篝火,火光映着众人疲惫的面容。
策盘腿坐在火旁,手持铜觞,酒液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。
他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,呼出一口白雾。
在孙策旁边的火堆不远处,弟弟孙权还有妹妹孙尚香两人都已经睡着了。
父亲战死夷陵的消息孙策还没有告知弟弟和妹妹。
如今父亲战死,他已然成了家中长子。
所有的一切都理应由他扛起。
好在。
好在身旁还有周瑜。
“公瑾,这湘江的水比长江还要冷三分。”
坐在孙策身旁身上披着大氅的周瑜点了点头,望着篝火出神。火焰在他眸中跳动,映出一片暗涌的思绪。
半晌,他才低声道:“伯符,你要振作,如今家中一切事物都要靠你才行。”
一旁坐着的黄忠默地擦拭长弓,弓弦在冷夜里绷出细微的铮鸣,在听到周瑜的话之后抬起头也看向了孙策。
孙策深吸了一口气,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“放心吧公瑾,我没你想象当中的那么脆弱。”
“父亲老早就告诉过我,乱世争锋,一切都是命数。”
“父亲战死,我自当担任起家中责任,只是.......”
说到这里,孙策这才露出了一丝的疲惫和惶恐。
“公瑾,我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做?”孙策有些迷茫。
以前家中的一切决策都由父亲做主。
现如今,他忽然成为了家中主事之人。
周瑜沉默的盘算了一会然后轻声说道:“叔父走的时候已经带走了庐江的大部分兵力还有将领。”
“这一战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。”
“庐江的话,我们肯定是要回去一趟。”
“但是那里已经不能久留。”
“段羽如今取下南郡,收复荆州全境也只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,恐怕等到来年春季之后,段羽就会收取整个荆州。”
“那时候我们想走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以庐江的兵力,还有你父亲之前和刘繇两人的关系,恐怕我们会腹背受敌。”
“所以庐江绝非久居之地。”
孙策点了点头:“可如果不去庐江,那我们要去哪里?”
孙策迷茫。
天下之大,还有何处能容身?
北方一统之势已经势不可挡。
荆州也已经成为了段羽的囊中之物。
“渡江,回你的老家。”
沉默了半晌之后的周瑜说道:“如今也只能如此。”
孙策的老家在江东吴郡。
那里也是孙坚起家之地。
但如今那里是扬州牧刘繇的地盘。
“比起段羽,刘繇更好对付,而且吴郡是你的老家,在那里想要对付刘繇并不难。”
“难得现在是我们要有一块地盘稳住脚跟。”
“段羽的兵马多为北方的兵马,不善水战。”
“段羽本人也一样,虽然如今收复了荆州,但是不管是蔡瑁的兵马也好,还是黄祖的兵马也好,都在夷陵之战损失的差不多了。”
“段羽要渡江,要练兵要攻打刘繇,最少也要一两年的时间。”
“而这一段时间给我们足以在吴郡立足。”
“陆战或许我们不是段羽的对手,但水战......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。”
“还有一点。”
“就算我们不敌段羽,但是吴郡水路发达靠海而且乘船可以直达徐州,我们进可攻,退可守,而且还留有一条后路没有后顾之忧。”
“以此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。”
周瑜的一番分析让孙策顿时燃起了信心。
“好,既然如此,那就听公瑾你的,我们返回庐江之后就去往吴郡。”孙策说道。
周瑜摇了摇头。
“不行,我们现在的人太多了,目标太大了,而且粮草什么的都不足。”
“现在回到庐江,在去往吴郡的话路上消耗太大。”
“伯符,你率领大队的兵马提前去往吴郡,而少带一些人潜入庐江,然后去接你的母亲。”
“这样一来,我去往吴郡的时候你们已经站稳脚跟了。”
“好。”孙策立马答应了下来。
做完决定之后,周瑜将目光看向了黄忠。
“汉升。”周瑜看着黄忠说道:“此前不论发生了什么,咱们暂且不提。”
“如今我们的前路未知,处处充满凶险。”
“可能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。”
“所以汉升你如果现在要走,我和伯符都不会怨你。”
“之前在临湘,我们是怕你留在那里被刘磐所害,现在也已经没了危险,至于何去何从,汉升你自己选。”
周瑜说过话的同时,孙策的目光也看向了黄忠。
擦拭着手中长弓的黄忠笑笑抬起头来说道:
“二位当我黄忠是忘恩负义之人?”
“两位公子对黄忠有大恩,若是没有两位公子,吾儿如今早已命丧黄泉,那临湘城内的百姓也不知道有多少要死于病痛。”
“两位公子宅心仁厚,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等地方更好的?”
“若两位不弃,黄忠愿跟随两位。”
“好!”孙策当即便露出了笑容:“无论将来与否,我孙策绝不辜负你!”
................
黎明前,霜重雾浓,江面浮着一层青灰色的寒气。船队再度启程,橹声吱呀,惊起浅滩上的白鹭。
孙策立于船头,迎风而立,忽而朗声道:“待春水涨时,再取荆襄!”
周瑜唇角微扬,袖中指尖轻敲玉笛,无声应和。
而黄忠回首,最后望了一眼湘水之南。
——那里曾有他病愈的儿子,和他半生的戎马岁月。
“扬帆,拔锚,起航!”
周瑜指挥大军出发。
..............
子时的沔南城笼罩在冬雾里,黄承彦提着青铜风灯走在前面,灯罩上特意蒙了层青布,只漏出几缕昏黄的光。
黄月英裹着素色麻布斗篷,脚步轻捷地跟着父亲,斗篷下摆扫过霜冻的官道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
\"当心水凼。\"黄承彦低声道。月光照见路面上未冻实的泥洼,倒映着他们模糊的身影。
远处传来梆子声,父女二人同时屏息,隐入道旁枯柳的阴影里。
巷口停着的辎车朴素无华。
车厢用寻常榆木打造,却暗衬了一层铁皮。
轼木上缠着防滑的麻绳,绳结是墨家独有的\"九连环\"式。
车帘内里缝着牛皮,既能挡风又可防箭。
黄月英踩着踏凳上车时,木屐在霜地上留下两枚浅印。她怀里紧抱着个青布包袱,露出半截机关图谱——那是她花了三个月改进的连弩图样。
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拿着这些。”
黄承彦看着黄月英手中捧着的青布包裹。
黄月英并未反驳,只是紧了紧双臂,似怀中的东西十分珍贵一样。
黄承彦只得是无奈的摇了摇头。
“走吧,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回来了。”黄承彦轻声说道。
马车转过鼓楼时,黄承彦突然按住女儿的手。
一队巡夜兵卒举着火把经过,火光透过车帷,在黄月英脸上投下流动的橘红暗纹。
她袖中的右手悄然握紧了青铜矩尺——那是她十岁生日时父亲给的,边缘磨得锋利如刃。
驶出城门百丈后,黄承彦终于掀起车帘。
沔水在月光下如一条银练,岸边芦苇丛中系着条小舟,舟上站着个戴斗笠的老渔夫——实则是荆州水军的退役都尉。
\"换水路。\"黄承彦吹熄风灯,灯芯最后一缕青烟混入夜雾。
黄月英回头望去,沔南城墙的轮廓正在雾中渐渐模糊,像被水洇开的墨迹。
她松开矩尺,指尖触到怀中另一件物事——那是个尚未完成的木鹊机关,翅骨上还刻着未完工的羽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