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八十一章 林氏自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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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公堂铁证锁清名次日清晨,大名府衙三通鼓响。
卢俊义被两个衙役从死囚牢中拖出,脚镣手铐,叮当作响。一夜之间,他须发凌乱,眼眶深陷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,扫过衙前围观的人群,扫过那面“明镜高悬”的匾额,最后落在端坐堂上的梁中书脸上。
梁世杰,字中书,蔡京女婿,以荫补入仕,三年知府任上,大名府官场皆知其贪酷。此刻他头戴乌纱,身穿绯袍,手扶惊堂木,面沉似水。左右师爷、书吏垂手侍立,堂下衙役执水火棍分列两厢,肃杀之气弥漫。
“带人犯卢俊义——”拖长的唱喏声中,卢俊义被推搡至堂前。
他不跪。两个衙役压他肩膀,水火棍敲他腿弯,他咬紧牙关,脊梁挺得笔直,腿伤处剧痛钻心,额上冷汗涔涔,却硬是站住了。
梁中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作冷厉:“卢俊义,你可知罪?”
“卢某无罪。”声音嘶哑,却字字清晰。
“无罪?”梁中书拿起案上一卷纸,“这首反诗,可是你亲笔所题?”
衙役将纸展开示众。白纸黑字,正是那日书房壁上所题四句。纸是澄心堂笺,墨是李廷珪墨,笔迹铁画银钩,任谁都认得是卢俊义手笔。
围观百姓哗然。
“真是卢员外的字!”
“这‘卢俊义反’藏头诗,太明显了……”
卢俊义深吸一口气:“此诗乃被人设计诱骗所题。当日有一游方道人,谎称卢某有血光之灾,需题诗禳解。卢某一时不察,中了奸计。”
“道人何在?”
“此人实乃梁山贼寇智多星吴用假扮。”
堂上堂下哄笑一片。梁中书拍案:“荒谬!卢俊义,你编造此等故事,欺瞒本官,罪加一等!”
卢俊义不慌不忙:“大人可传卢府管义子燕青问话。当日二人在场,可作见证。”
梁中书与身旁师爷交换眼色,冷笑:“你家管家李固也在现场,正是他告发的你的谋反行为。人证,物证俱在。至于燕青——此人月前离府,下落不明,恐已投奔梁山,与你同谋!”
话音未落,李固已被带上堂来。他一改昨日新郎官的倨傲,扑通跪倒,涕泪横流:“青天大老爷明鉴!小人那日确在书房,亲眼所见,是员外自己挥毫题诗,口中还念‘反躬逃难可无忧’。小人当时不解,后来才知员外早与梁山勾结,那吴用不过是来传递消息的!”
“你!”卢俊义目眦欲裂。
李固磕头如捣蒜:“小人侍奉员外二十年,本不该背主。但忠义事大,小人不敢隐瞒。员外上月以进香为名,实去梁山入伙。临行前还嘱咐小人:若事成,便接夫人同去享福……”
“血口喷人!”卢俊义再也按捺不住,向前一步,脚镣哗啦作响。衙役急忙按住。
梁中书猛拍惊堂木:“卢俊义,公堂之上,岂容你咆哮!人证物证俱在,你还有何话说?”
卢俊义环视公堂。梁中书冷漠的脸,李固虚伪的泪,衙役麻木的眼,百姓疑惑的神情……这一切织成一张大网,他愈挣扎,缠得愈紧。
他忽然笑了,笑声苍凉:“梁世杰,你收了多少银子?”
满堂死寂。
梁中书脸色铁青:“大胆狂徒!来人,大刑伺候!”
“不必。”卢俊义止住笑声,一字一句,“卢某认罪。”
三个字,轻飘飘落地,却如千钧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。李固抬起头,眼中闪过狂喜;梁中书松一口气;百姓们摇头叹息。
认罪,不是因为真有罪,而是因为看清了:这公堂之上,没有公道,只有交易。他的清白,他的名声,他半生引以为傲的忠义,在这权钱勾结的泥沼里,不值一提。
认罪书递到面前。卢俊义接过笔,手微微颤抖。笔尖悬在纸上,墨滴落下,晕开一团污迹。
他想起祖父临终时握着他的手:“卢家世代忠良,你当清白做人,正直行事。”
他想起那杆麒麟矛上的铭文:“忠义传家,武德不坠。”
他想起燕青那孩子,总说:“爹是天下最英雄的人。”
英雄?
他自嘲地笑,落笔签字。字迹歪斜,全无平日风骨。
梁中书满意地收起认罪书,当堂宣判:“人犯卢俊义,勾结梁山匪寇,题写反诗,图谋反叛。按大宋律,当处斩立决。然念其祖上有功于国,本官法外施仁,改判刺配沙门岛,永不得归。即日押解起程!”
沙门岛,北海苦寒之地,发配之犯十去九死。这“法外施仁”,比斩立决更毒。
卢俊义面无表情,任衙役给他加上更重的枷锁。三十六斤死囚枷,压得他脊背微弯。他被推搡着向外走,经过李固身边时,李固抬起头,嘴唇翕动,无声地说:“员外,走好。”
二、长街血救
出得府衙,已是午时。阳光刺眼,街上人头攒动,都在看这曾经风光无限的卢员外如何成了阶下囚。
两个解差,一个叫董超,一个叫薛霸,是府衙有名的“活阎王”,专押重犯上路,不知多少人在他们手里“病故”途中。二人一左一右,水火棍敲着卢俊义后背:“快走!”
卢俊义脚戴重镣,一步一挪,腿伤处渗出血来,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红痕迹。围观百姓指指点点,有叹息的,有唾骂的,更多的麻木看着。
走过金谷坊口,卢府朱门紧闭,昨日喜绸还未撤尽,在风中飘摇如招魂幡。卢俊义停住脚步,望着那扇门。
董超一棍砸在他背上:“看什么看!那不是你的家了!”
是啊,不是了。他的家,他的妻子,他的财富,都成了别人的。他半生经营,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。
正恍惚间,忽听破空之声!
一支弩箭从斜刺里射来,“噗”地射穿董超咽喉。董超瞪大眼,捂着脖子倒地,血如泉涌。薛霸大惊,刚要喊,第二箭已到,正中他心口。
变故突生,人群炸开,尖叫四散。
街边茶楼二楼窗口,一道身影飞身跃下,轻如燕子,正是燕青!他一身黑衣,面蒙黑巾,手中提着连弩,落地后疾奔至卢俊义身前。
“爹!”他扯下蒙面,眼中含泪,手中短刀连挥,斩断枷锁脚镣。
卢俊义呆呆看着他,恍如梦中:“小乙……你还活着?”
“活着!孩儿来迟了!”燕青割断最后一道绳索,扶起卢俊义,“快走!”
“走?去哪?”卢俊义茫然。
“天下之大,总有容身之处!”燕青急道,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撒在伤口上,又扯下衣襟包扎。
便在此时,远处传来官兵呼喝之声。燕青脸色一变,背起卢俊义,施展轻功,穿街过巷,专走僻静处。他对大名府街巷了如指掌,三转两转,竟甩开了追兵。
一刻钟后,二人躲进一处废弃的土地庙。燕青放下卢俊义,喘息未定,便跪地磕头:“孩儿不孝,让爹受苦了!”
卢俊义扶起他,借着破窗透进的光,仔细端详。一月不见,燕青瘦了,黑了,眼角添了细纹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倔强。
“你怎知我在衙门?”
“孩儿一直在暗中打探。”燕青咬牙切齿,“那日逃出梁山,本想搬救兵,却发现李固与林氏早已勾结,闻达将军又被调走。孩儿只得扮作船匠混上梁山,想救爹出来,却找不到机会。后来听说爹被押回大名府,便连夜赶回……”
他简略说了经过,略去许多凶险。但卢俊义何等眼力,看他身上新旧伤痕,便知这一月他吃了多少苦。
“爹,咱们现在怎么办?”燕青问,“出城的路都被封了,梁中书正在全城搜捕。”
卢俊义沉默良久,眼中渐渐燃起火焰。那火焰不是希望,是恨,是毁灭一切的疯狂。
“回府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回卢府。”卢俊义一字一句,“有些账,该清了。”
三、午宴惊魂
卢府后宅,花厅。
午宴刚开。八仙桌上摆着四凉八热十二道菜,都是卢俊义平日爱吃的:糟溜鱼片、葱烧海参、芙蓉鸡片、蜂蜜火方……李固坐在主位,穿一件松江细布家常袍,筷子不停,吃得津津有味。
林氏坐在他左侧,一身藕荷色衣裙,云鬓松松挽着,插一支金步摇。她面前碗筷未动,只怔怔看着满桌菜肴,眼神空洞。
“吃啊。”李固夹一筷子鱼片到她碗里,“这可是你最爱吃的。”
林氏不动。
李固脸色沉下来,放下筷子:“怎么,还想着你那前夫?”
“别这么说。”林氏低声道,“他毕竟……”
“毕竟什么?”李固冷笑,“毕竟是你丈夫?我告诉你,他现在是反贼,是囚犯,这会儿怕是已经上路去沙门岛了。这辈子,你别想再见他!”
林氏浑身一颤,抬起头,眼中含泪:“你答应过我,不害他性命……”
“刺配沙门岛,跟死有什么区别?”李固嗤笑,“再说,这是梁中书的判决,与我何干?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。”
他凑近些,压低声音:“我的好奶奶,如今这卢府万贯家财都是咱们的了。梁中书那边打点好了,从今往后,大名府谁敢说个不字?等风头过去,我给你补个风风光光的婚礼,让你做真正的李夫人……”
话未说完,花厅门“砰”地被踹开。
卢俊义站在门口,一身囚衣染血,手提青霜剑,眼中杀意如实质。燕青跟在他身后,短戟在手,警惕四周。
李固筷子落地,脸色惨白如纸。林氏惊呼一声,站起身,撞翻了椅子。
“员……员外?”李固声音发抖,“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怎么没死?”卢俊义缓步走进,剑尖拖地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,“托你的福,还没死透。”
他目光扫过满桌菜肴,扫过林氏苍白的脸,最后落在李固身上:“吃得很香啊。我卢家的饭,可还合口味?”
李固强自镇定,挤出一丝笑:“员外说笑了,这……这都是误会……”
“误会?”卢俊义笑了,笑得森冷,“二十年前,你倒在卢府门前,饿得只剩一口气。是我给你饭吃,给你衣穿,教你识字算账,把你从一条野狗养成个人。这,也是误会?”
李固额头冒汗,步步后退:“员外恩情,小人不敢忘……”
“不敢忘?”卢俊义陡然提高声音,“你勾结我妻,谋我家产,诬我谋反,这便是不敢忘?!”
剑光一闪。
李固想躲,但卢俊义这一剑太快,太狠,太绝。剑锋从咽喉切入,斜劈至胸膛,血如喷泉,溅了满桌菜肴,溅了贾氏一脸。
李固瞪大眼,捂着脖子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声,缓缓倒地。血泊蔓延,染红青砖。
林氏尖叫,瘫软在地,浑身发抖。
卢俊义提剑走向她。剑尖滴血,一步一血印。
“该你了。”他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告诉我,为什么?”
林氏抬头,脸上血泪模糊。她看着这个曾经是她天的男人,如今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说啊!”卢俊义暴喝,“我卢俊义哪里对不起你?是短了你吃穿,还是缺了你用度?你娘家破落,是谁一次次接济?你在贵妇圈中抬不起头,是谁为你撑腰?你说!”
林氏闭上眼,泪水滚落:“你……你从不懂我。”
“什么?”
卢俊义握剑的手,开始颤抖。
“是,我是对不起你。”林氏站起身,摇摇晃晃,脸上有种解脱般的平静,“我偷人,我谋财,我害命。你杀了我吧,我认。”
她闭上眼,仰起脖颈,纤细白皙,像等待献祭的羔羊。
卢俊义举剑,手却抖得厉害。眼前这个女人,他同床共枕十五年,却从未真正认识过。她的寂寞,她的渴望,她的痛苦,他一无所知。
剑尖抵在她咽喉,刺破皮肤,渗出血珠。
林氏睫毛颤动,泪水滑落,却咬紧牙关,不求饶,不辩解。
时间仿佛凝固。
四、双雄绝路
便在此时,燕青动了。
他飞身扑上,一把抓住卢俊义手腕:“爹!不可!”
卢俊义红着眼:“让开!这贱人该死!”
“她是该死!”燕青死死抓住他的手,“但不是现在!官兵马上就到,咱们得走!”
话音刚落,府外传来嘈杂人声、撞门声。梁中书的声音透过高墙传来:“反贼卢俊义!你已走投无路,速速束手就擒!”
卢俊义惨笑:“走?往哪走?天下虽大,何处容我?”
他低头看剑,看剑上李固的血,林氏的血,还有自己这半生可笑的“忠义”。忽然间,万念俱灰。
当啷一声,青霜剑落地。
燕青大惊:“爹!”
卢俊义推开他,踉跄走到花厅门口。院门已被撞开,黑压压的官兵涌进来,弓弩齐指,刀枪如林。梁中书被护在中间,冷眼看来。
“卢俊义,你胆敢越狱杀人,罪上加罪!”梁中书厉声道,“今日便是你的死期!”
卢俊义仰天大笑,笑声凄厉:“梁世杰,你来!来取我这项上人头!看看这‘忠义传家’的匾额,看看这‘明镜高悬’的衙门,看看这朗朗乾坤,到底还有没有天理!”
他张开双臂,迎着如林刀枪走去。
燕青目眦欲裂,短戟一挥,挡在他身前:“谁敢动我爹!”
“小乙,让开。”卢俊义轻声道,“这是我的命。”
“我不!”燕青回头,眼中含泪,“要死,孩儿陪爹一起死!”
梁中书冷笑:“好一对父子情深。弓箭手!”
弓弦拉动,箭簇寒光点点。
便在此时,林氏忽然从花厅里冲出来,扑到卢俊义身前,张开双臂,对梁中书嘶喊:“别杀他!一切都是我的错!是我勾引李固,是我诬陷亲夫!卢俊义没有谋反,那诗是我逼他题的!”
满场皆惊。
卢俊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。这个纤弱的女人,此刻挺直脊梁,像一株要为他遮风挡雨的树。
梁中书脸色铁青:“疯妇胡言!拿下!”
林氏转身,深深看了卢俊义一眼。那一眼,有愧疚,有不舍,有他从未见过的深情。她低声道:“俊义,对不起。若有来生……”
她忽然拔下头上金簪,狠狠刺入自己心口。
“不——”卢俊义嘶吼,扑上去抱住她软倒的身体。
血,从她胸口涌出,染红他的囚衣,染红她藕荷色的衣裙,像一朵凄艳的花。
林氏看着他,嘴角扯出一丝笑,气若游丝:“其实……我一直……爱……”
最后一个字,终是没说出口。她的手垂下,眼睛闭上,像睡着了。
卢俊义抱着她,浑身颤抖。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,这个背叛他、伤害他的女人,最后用生命,还了他清白——虽然这清白,已经不重要了。
官兵一拥而上。
燕青挥舞短戟,拼命抵挡,但寡不敌众,很快受伤倒地。卢俊义不反抗,任枷锁重新戴上,任刀枪架在颈上。
他抱着林氏的“尸身”,不放手。
梁中书皱眉,示意官兵强行分开。拉扯间,林氏袖中滑落一物——是个褪色的香囊,绣着一对鸳鸯,针脚稚嫩,是她新婚时绣的。卢俊义记得,他当时看了一眼,说“尚可”,便再未留意。
原来她一直带在身上。
原来她说的爱,是真的。
卢俊义闭上眼,眼泪终于滚落。
原来这半生,他辜负的,不止是忠义。
官兵将他和燕青绑作一团,押出卢府。夕阳西下,将这座豪华府邸染成血色。朱门缓缓关闭,隔绝了里面的血腥,也隔绝了他半生的荣光与荒唐。
街上,百姓默默看着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马蹄声、镣铐声、风声。
卢俊义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卢府门楼。那“忠义传家”的匾额,在夕阳下闪闪发光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祖父对他说:“俊义,你要记住,人生在世,最重‘情义’二字。对国要忠,对家要责,对友要信,对妻要爱。”
他做到了吗?
他苦笑,转头,再不回顾。
燕青在他身边低声道:“爹,孩儿陪你。”
卢俊义点点头,握紧他的手。
父子二人,踏着夕阳余晖,走向命运的深渊。身后,大名府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,红尘滚滚,再与他们无关。
只有风,还在呜咽着,吹过这人间悲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