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 沉默的村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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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过最后一道山梁,黎苗寨终于在暮色中显现。寨子坐落在群山环抱的谷地,依着缓坡层层叠叠而建,清一色的吊脚楼,黑褐色的杉木墙壁和青黑的瓦顶饱经风霜,沉淀着岁月的痕迹。楼宇之间,蜿蜒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,反射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。许多吊脚楼的屋檐下,都悬挂着用细竹管、鸟羽、彩石和细小兽骨串成的风铃,山风吹过,发出一片空灵而纷乱的轻响,在这过分的寂静中,显得格外刺耳。
正是晚饭时分,寨子里却几乎看不到炊烟,也听不到寻常村寨该有的人语、犬吠、孩童嬉闹之声。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风铃,叮叮当当,敲打着人的耳膜,也敲打着人的心神。一种无形的压抑感,如同潮湿的雾气,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寨子。
阿岩脸上的最后一丝轻松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。他沉默地在前面带路,脚步踏在石板路上,发出清晰的回响。
寨子里的吊脚楼大多门窗紧闭,偶尔有几扇虚掩的门窗后面,能感觉到窥探的视线,那视线里混杂着恐惧、麻木,以及一丝微弱的、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类似于陈旧灰尘和精神萎靡混合在一起的沉闷气息。
他们被带到寨子中心位置,一座比周围都要高大、古老的吊脚楼前。楼前有一片平整的广场,广场中央立着一根雕刻着繁复鸟兽图案的图腾柱,柱顶蹲踞着一只造型古朴的木雕山鹰。楼檐下悬挂的风铃也格外多,密密麻麻,像一道珠帘。
一个老人正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等候。他穿着深蓝色的、绣满神秘图案的苗族传统服饰,头上包着巨大的黑色头帕,上面插着一根色彩斑斓的雄翎。他年纪很大了,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,深深刻入肌肤,腰背却依旧挺直。手中握着一根盘得油亮的藤杖。他便是黎苗寨的老族长,也是寨子里的祭司,乜央。
看到阿岩带着江淮和林瑶走来,乜央老祭司向前迎了两步,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阿岩身上,微微点头,然后便移到了江淮和林瑶身上。那目光深邃、沉静,带着长者特有的威严和洞察力,仔细地审视着两位外来者,尤其是在江淮身上停留了更久。
“远道而来的客人,山路难行,辛苦了。”老祭司开口,声音苍老沙哑,带着浓重的口音,但咬字清晰。他微微躬身,行了一个苗家的礼节。
江淮和林瑶也依样还礼。“族长,我们是调查局的,奉命前来了解情况。”江淮平静地说道,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乜央点了点头,脸上深刻的皱纹因忧虑而挤得更紧。“情况……很不好。”他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力感,“请随我来吧。”
他转身,引着三人走进吊脚楼。楼内空间宽敞,光线昏暗,只有中央的火塘燃烧着跳跃的火焰,提供着光明和温暖,也驱散着山间的寒湿之气。火焰噼啪作响,映照出围坐在火塘边几张愁苦的面孔,那是几位寨子里的老人,看到江淮他们进来,纷纷投来混杂着期盼和怀疑的目光。
但江淮和林瑶的注意力,立刻被火塘另一侧的情景牢牢吸引。
那里并排铺着七张凉席,每张凉席上都躺着一个人。有男有女,有头发花白的老人,也有正值壮年的汉子,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。他们身上盖着干净的薄毯,躺得笔直。
令人心悸的是,他们所有人都睁着眼睛。
瞳孔映照着跳动的火光,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走近的人影。他们的眼球会随着人的移动而微微转动,证明他们能够看见。然而,除此之外,他们全身僵硬,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,连最细微的手指颤动都没有。他们的胸口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,维系着生命最基本的特征,但这种“活着”的状态,却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感到窒息和诡异。
他们的表情凝固在发病的瞬间。一个中年汉子脸上是极致的恐惧,双目圆睁,眼角几乎要裂开;一个老妇人则是一片空洞,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,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;而那个小女孩,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,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无法动弹的脸颊,浸湿了鬓角的头发,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。还有一个年轻人,嘴角竟然挂着一丝僵硬而诡异的微笑,与他眼中残留的惊骇形成了可怕的矛盾。
林瑶立刻蹲下身,放下医药箱,动作迅速地开始检查。她戴上听诊器,监听心跳和呼吸,声音低沉而快速:“心率缓慢,呼吸浅慢,但节律尚规整。”她翻开患者的眼皮,用小手电检查瞳孔,“对光反射极其迟钝,几乎消失。”她又尝试用叩诊锤测试膝跳反射等各种生理反射,毫无反应。她用指甲用力掐捏患者手臂的皮肤,那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,但患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。
“痛觉刺激完全消失,神经系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,但高级神经中枢……似乎还在活动。”林瑶抬起头,看向江淮,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困惑与凝重,“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神经系统病变特征。他们的意识……像是被关在了身体里面。”
江淮没有立刻回应林瑶的医学判断。从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,他的全部心神就沉浸在了另一种层面的感知中。
他闭上眼睛,放缓呼吸,将自身的精神力如同细腻的蛛网般缓缓铺开,小心翼翼地触及那七具看似空洞的躯壳。他没有感应到通常邪祟附身时会有的阴冷、暴戾或怨毒的气息,也没有察觉到精怪作祟留下的独特妖氛。
相反,他“看”到了一种更为奇特、也更令人心惊的景象。
在他的感知中,那七个躺着的村民,他们的魂魄并未离体,也并未消散。它们依旧好好地待在各自的躯壳之内,三魂七魄,完整无缺。然而,每一道魂魄,都被一层极其细微、近乎透明、却异常坚韧的“膜”包裹着、隔绝着。这层“膜”仿佛是由某种无形的力量编织而成,将魂魄与肉体、与外界天地能量的联系,彻底地切断了。
魂魄在其中挣扎、呐喊、恐惧,但它们所有的波动,都被那层“膜”吸收、消弭,无法传递到肉体,也无法被外界寻常的感知所捕捉。就像是被困在绝对隔音玻璃罩里的人,能看到外面的一切,能思考,能感受,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,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。
这就是“离魂”的真相——并非灵魂出窍,而是灵魂被囚禁!
江淮尝试着,将一缕极其温和、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元气,如同最纤细的探针,缓缓渡入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女孩体内。元气顺利地进入她的经脉,并未受到排斥,她的身体机能虽然近乎停滞,但生命本源并未枯竭。然而,当这缕元气试图靠近、接触她那被禁锢的魂魄时,异变发生了。
那层无形的“膜”微微波动了一下,江淮渡入的那缕元气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,瞬间被蒸发、湮灭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而小女孩魂魄的挣扎,似乎因为这一次轻微的触碰而变得更加剧烈,她眼中的泪水流淌得更急了,但那层禁锢,纹丝不动。
江淮立刻收回了感知,眉头紧紧锁起。这种禁锢力量,并非依靠蛮力镇压,更像是一种极其高明的、针对灵魂本源的“规则”或者“契约”之力。它不从外部破坏,而是从内部生效,让灵魂自我封闭,或者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隔绝。
他睁开眼,目光沉静如水,看向一脸期盼和忧虑的老祭司乜央。
“他们的魂魄,还在体内。”江淮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,“并非离体,而是被一种力量禁锢、隔绝了。”
此言一出,火塘边的几位寨老一阵骚动,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。乜央老祭司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团精光,他上前一步,藤杖顿在地上:“禁锢?客人,你能确定?”
“确定。”江淮点头,“这是一种作用于灵魂本源的禁制,非常……高明。并非寻常的邪术或者诅咒。”
“那……那有办法解开吗?”阿岩忍不住急声问道,他看向凉席上那个流泪的小女孩,眼神里充满了不忍。
“需要找到根源。”江淮的目光扫过那七具活生生的“囚笼”,“这种禁锢的力量并非无源之水。它必然有一个载体,一个媒介,或者一个施放者。最早发病的人是谁?发病前,他们有没有共同去过某个地方,接触过某样东西,或者……经历过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?”
乜央老祭司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,他指向凉席上那个面露恐惧的中年汉子:“最早的是阿帕,我们寨子最好的猎手。大约是半个月前,他进山打猎,回来后就说累,睡了一觉,醒来后就说做了个很可怕的梦,具体梦到什么,他当时神思恍惚,也说不清楚。第二天,他就变成这样了。”
“之后,每隔一两天,就多一个人倒下。都是在寨子里,睡了一觉之后,就再也起不来。发病前,他们都说自己做了梦,梦的内容不一样,但都很真实,很可怕。”
梦?江淮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。梦境是意识与潜意识的交界地带,也是灵魂力量相对活跃和容易受到影响的空间。如果禁锢的力量是通过梦境作为媒介施加的……
“他们做梦的时间,有没有什么规律?比如,都是在特定的时辰?或者,寨子里那段时间,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寻常的迹象?比如,雾气特别浓,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?”江淮追问。
乜央和几位寨老相互看了看,低声用苗语快速交流了几句。片刻后,乜央才用汉语回答道:“时辰……好像没有定数,白天晚上都有。至于不寻常的迹象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,像是恐惧,又像是敬畏。
“那段时间,后山那片‘沉睡之林’的雾气,确实比往年这个时候要浓一些,而且……颜色有点发灰。”一位寨老低声补充道,他说的是汉语,但“沉睡之林”四个字,用的是苗语的发音,听起来古老而神秘。
“沉睡之林?”林瑶抬起头。
乜央老祭司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道:“那是寨子后面的一片老林子,很古老,从我的祖辈的祖辈开始,那里就是禁地。老辈传说,林子里沉睡着古老的山灵,不能打扰,否则会带来灾祸。几十年前,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,但没这次这么严重……后来,就严禁任何人靠近了。”
禁地,沉睡的山灵,灰雾,通过梦境施加的灵魂禁锢……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古老森林。
江淮走到窗边,推开木窗,望向寨子后方。夜色已然降临,群山化为漆黑的剪影,而在那更深的黑暗中,一片区域似乎格外幽邃,隐约有灰白色的雾气在林间缓慢流淌,如同活物。那里的气息,与他感知到的灵魂禁锢之力,有着某种同源的感觉。
风铃声依旧不绝于耳。
江淮看了一会儿,收回目光,对乜央老祭司道:“我们需要在寨子里住下,进一步了解情况。另外,能否将发病之人的住所,以及他们常去的地方,都告知我们?尤其是阿帕家。”
“可以,都可以。”乜央连忙点头,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“我这就让人给你们安排住处,就在我这木楼的客房。阿岩,”他转向青年,“你熟悉寨子,这几天你就跟着两位客人,他们需要什么,你尽力配合。”
阿岩郑重地点头:“是,族长。”
安排妥当后,一位寨老领着江淮和林瑶去客房。走出那间充满压抑气氛的主楼,外面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些许,但那笼罩全寨的死寂和风铃的诡异声响,依旧无处不在。
客房在吊脚楼的二楼,陈设简单但干净。等带路的寨老离开后,林瑶才低声开口:“你刚才说的灵魂禁锢……有把握吗?”
“感知不会错。”江淮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广场上那根寂静的图腾柱,“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力量体系,与我们熟知的道法、佛法甚至常见的巫蛊之术都不同。它更接近于……一种规则层面的束缚。”
“规则?”林瑶蹙眉。
“嗯。就像水往低处流,是一种规则。而这种禁锢,似乎也遵循着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特定规则在运行。找到这个规则,或许就能找到破解的方法。”江淮解释道,“梦境,很可能就是这规则生效的关键媒介之一。”
林瑶若有所思:“所以,下一步是去那些患者家里,尤其是第一个患者阿帕家,寻找可能的线索?看看有没有共同的接触物,或者与梦境、与那片‘沉睡之林’相关的东西。”
“嗯。”江淮点头,“还有寨子里的风铃。”
林瑶看向他。
“从进寨开始,这些风铃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。”江淮的目光扫过屋檐下那些在夜风中摇曳作响的饰物,“它们的声音,似乎不仅仅是装饰或者驱邪那么简单……我感觉到,它们的声响,与这片土地的气脉,以及那种禁锢的力量之间,存在着某种极其微妙的共鸣。”
林瑶仔细聆听着那连绵不绝、空灵中带着一丝凌乱的风铃声,尝试用她敏锐的感官去分辨,却只觉得心头有些莫名的烦躁,无法像江淮那样感知到更深层次的东西。
夜色深沉,黎苗寨被巨大的谜团和无声的恐惧包裹。七双无法闭合的眼睛,在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痛苦。而那诡异的灰雾,仍在寨子后方的禁林中悄然弥漫。江淮知道,真正的挑战,现在才刚刚开始。解开灵魂禁锢的关键,或许就藏在这寨子的每一个角落,藏在那片被禁忌笼罩的森林深处,也藏在每一个受害者的梦境残影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