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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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废宫苑,残雪映着摇曳火把,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映照得如同戏台。寒风卷过枯枝败草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更添几分肃杀与诡异。沈青梧那句“别来无恙”,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狠狠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,尤其是皇帝萧景煜。他脸色在火光照耀下变幻不定,青白交错,那双曾清朗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住雪地中那个浑身污泥冰水、狼狈不堪却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。
四年了。
这张脸,曾于凤冠珠帘后对他含笑,也曾在他亲手默许的毒酒前逐渐灰败。午夜梦回时,不是没有过一瞬的窒闷与恍惚,但帝王心术,不容他深究那丝窒闷背后的意味。可此刻,这张脸如此真实地重现于眼前——苍白,瘦削,遍布冻疮与擦伤,发髻散乱,唯有那双眼睛,不再有记忆中沈皇后明澈坚定的光芒,亦无温存余韵,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、浸透了冰霜与恨火的幽冷,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他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与威仪。
真的是她……沈青梧。不是幽魂,不是幻象,而是活生生从地狱爬回来的、他曾经的皇后,他默许了其“病逝”的发妻!
荒谬、惊骇、被愚弄的暴怒,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与寒意,交织翻腾,几乎令他喉头腥甜。他想厉声喝问,想亲手扼住她的脖颈逼问这四年真相,想质问她为何要以这般不堪又决绝的姿态归来!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腔,只有喉结剧烈滚动,目光复杂得如同此刻被火把搅乱的雪影。
太后崔氏将皇帝瞬息万变的神情尽收眼底,心中冷笑,面上却沉静如水,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:“皇帝,这是怎么回事?哀家与你正在养心殿议事,听闻慈宁宫附近有异动,这才一同赶来。怎会在此地……见到沈姑娘这般模样?”她目光如电,扫过被制住的沈忠,以及那面无人色、抖若筛糠的总管太监一行人,“还有这些侍卫、太监,又是奉了谁的旨意,深夜‘请’沈姑娘移步?竟还动了兵刃,见了血光!”
她刻意加重了“请”字,点明“兵刃”与“血光”,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行事鬼祟、手段酷烈的一方。
那总管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跪地,磕头如捣蒜:“皇上恕罪!太后娘娘恕罪!奴才……奴才是奉了……奉了……”他眼神慌乱地瞥向皇帝身后一名侍卫统领,又迅疾垂下,支支吾吾,不敢直言。
萧景煜顺其目光,猛地转向身后那身形魁梧、面色沉凝的侍卫统领——正是御前侍卫副统领赵莽!当年“押解”沈巍父子回京的,亦是此人!
“赵莽!”萧景煜声音冰寒,压抑着滔天怒火,“你给朕解释清楚!”
赵莽脸色微变,却强自镇定,上前单膝跪地:“回皇上,臣接到密报,称有可疑之人潜入宫禁,恐对圣驾与太后不利,且或与……沈氏旧案有关。为确保万全,臣命人暗中查探,发现此人,”他指向被押的沈忠,“鬼祟潜伏于慈宁宫附近。追踪至此,撞见其与沈姑娘接触,且沈姑娘身藏利器,发出不明信号。臣恐生变,这才命人‘请’沈姑娘问话,不料遭其激烈反抗,此人武功高强,伤我数名弟兄,沈姑娘更是……”
“更是如何?”太后冷声截断,“哀家亲眼所见,是你们持刃合围一个手无寸铁、体弱不堪的女子!沈姑娘若非被逼至绝境,何至于发出求救信号,何至于狼狈若此?赵副统领,你这‘请’字,未免太过血腥!接到‘密报’,为何不先禀报哀家与皇帝?为何擅调侍卫,深夜围捕?你这眼里,可还有宫规,还有主子?!”
一连串诘问,如同冰锥砸落。赵莽额角沁汗,硬着头皮道:“事发突然,臣恐延误时机,令贼人走脱,危及宫闱,这才先行处置。未及禀报,是臣失职,甘受责罚!但臣忠心可鉴!此二人深夜在此荒僻之地相会,沈姑娘身怀淬毒匕首(侍卫呈上匕首),此人更是招招致命,绝非善类!臣疑其图谋不轨,有何不妥?”他巧妙将焦点引向沈青梧与沈忠的“可疑”。
萧景煜盯着那柄乌黑泛蓝、绝非宫中之物的匕首,瞳孔微缩。又看向被死死按住、嘴角溢血却目光如狼、死死瞪着赵莽的沈忠。那陌生的面容掩不住眼神中熟悉的悍勇与忠诚,让他蓦然想起沈巍身边那些铁骨铮铮的亲卫。
“沈氏,”萧景煜终是重新看向沈青梧,声音干涩,“此人是谁?你深夜与他在此,身藏利器,作何解释?”
沈青梧在雪中缓缓撑起身体,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冻伤与擦伤,剧痛钻心,但她脸上却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。她望着萧景煜,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意未达眼底,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讥诮。
“解释?”她声音沙哑,却字字清晰,“陛下要臣妾解释什么?解释一个本该四年前就死在长乐宫凤榻上的‘废后’,如何成了冷宫痴儿,苟活至今?解释这痴儿为何会在今夜,被一群持刀之人‘请’到这荒野之地,险些命丧黄泉?还是解释……为何臣妾身边,还有一个肯拼死护主的‘可疑之人’?”
她每说一句,萧景煜的脸色便阴沉一分。那声“臣妾”,此刻听来如此刺耳,充满了疏离与嘲弄。
“至于他是谁?”沈青梧望向沈忠,眼中掠过一丝暖意与痛楚,“不过是个……还记得沈家些许恩义,不忍见故主血脉断绝于奸人刀下的……旧仆罢了。”她语锋一转,目光如利箭射向赵莽,“赵副统领说他形迹可疑,出手狠辣?试问副统领,若你眼见主家孤女被一群来历不明、凶神恶煞之人持刀围捕,你是束手就擒,眼睁睁看她被‘请’去那有去无回的‘清净’地方?还是……豁出性命,搏一线生机?!”
她气息虽弱,言辞却愈发铿锵,在寒夜中激荡:“赵副统领口口声声‘密报’、‘可疑’,何不说说,你那‘密报’从何而来?指认我等‘图谋不轨’,证据何在?仅凭一柄防身的匕首,一次被迫的自救,便要定人死罪?这宫廷……何时变得这般草菅人命,连问一句都不许,便要让人悄无声息地‘消失’?!”
最后几字,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,带着四年积压的冤屈、愤恨与此刻绝境迸发的悲怆,直刺人心。周围不少侍卫太监皆面露不忍,悄然低头。
赵莽被她问得脸色铁青,一时语塞。那指令本就见不得光,如何能宣之于口?
太后适时开口,语气沉痛:“皇帝,你都听见了。哀家早言沈家旧案疑点重重,沈皇后死得不明。如今沈姑娘侥幸生还,却有人急欲灭口!今夜之事,绝非偶然!赵莽擅自行动,其心可诛!还有这奴才,”她指向那总管太监,“哀家倒要问问,你究竟是奉了谁的命,敢到慈宁宫拿人?真当哀家老眼昏花了不成?!”
总管太监吓得肝胆俱裂,连连磕头:“太后娘娘饶命!奴才……奴才是……是……”他眼神乱飘,忽地瞥见皇帝身后阴影中某处,如同抓住浮木,尖声道,“是刘公公!是刘公公让奴才去的!说……说是皇上或想见沈姑娘,让奴才‘请’姑娘过去候着,免得惊扰太后!奴才只是听命行事啊!”
刘公公?首领太监刘玉。此人……素与尚书刘宾府上亲近。
萧景煜脸色骤然阴沉如铁。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利刃般剐向太监群中一个瑟缩的身影:“刘玉!滚出来!”
刘玉连滚爬爬出列,伏地颤抖:“皇上明鉴!老奴……老奴只是见皇上近日为旧案烦忧,又闻太后娘娘接了沈姑娘,想着……想着皇上或许欲亲询,这才……这才让人去请,绝无他意啊!”他只揽下“请人”之责,绝口不提赵莽与灭口之令。
“亲询?需动用御前侍卫?需深夜强掳?需逼得人放信号、以命相搏?!”萧景煜怒极反笑,一脚将刘玉踹翻,“好个替朕分忧!朕看你是想替某些人‘分忧’吧!”
此言已是意有所指。他目光冰冷掠过赵莽,又扫向西边刘府方向,胸膛剧烈起伏。今夜之事串联,分明是一场针对沈青梧、甚至算计太后的毒计!刘家……手伸得太长了!竟能调动他身边近侍与侍卫统领!
“皇上息怒。”太后缓缓道,眼中冷光一闪,“当务之急,是安置沈姑娘。她伤势不轻,需即刻诊治。此地阴寒,不宜久留。至于今夜之事,涉宫禁安全、矫诏拿人、意图谋害,必须严查!所有涉事者,一律收押,分开关审!哀家倒要看看,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!”
她略顿,看向萧景煜:“皇帝以为如何?”
萧景煜闭目,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疲惫与决断交织的冰冷。他知道,此事已无法轻易压下。太后决心保沈青梧,并借此打击刘家。而他自己,在亲眼目睹沈青梧惨状、亲耳听闻那番控诉后,心中那堵因帝王尊严与过往抉择筑起的高墙,已然裂开细缝。更重要的是,刘家(或其背后之人)的手,已触及他最忌惮的底线——绕过皇权,擅动宫防,行事狠绝!此非臣子之道!
“依母后所言。”萧景煜声音沙哑,“将沈氏……先带回慈宁宫,好生医治。赵莽、刘玉及今夜所有参与行动者,全部押入掖庭狱,由宗人府会同刑部、大理寺,三司会审!务必水落石出!”
他将审讯权交予宗人府(皇族)与三法司(朝廷),而非可能被渗透的内务府或武将系统,显是要将此案上升至国法,杜绝有人插手。
“皇上圣明。”太后微微颔首,对崔嬷嬷道,“还不扶沈姑娘起来?速回慈宁宫,传太医!”
崔嬷嬷与宫女忙上前,小心搀扶起几乎冻僵的沈青梧。沈青梧倚着崔嬷嬷,浑身颤栗,视线却仍清明,她看向沈忠。
沈忠被押着,见她望来,努力咧开一个带血的、安抚的笑,无声翕动嘴唇:小姐,保重。
沈青梧眼眶骤热,强忍泪意,微微颔首。
“皇上,”她复又看向萧景煜,声弱却坚执,“此人为护我而出手,非是刺客。请皇上……明察。”
萧景煜看着她与沈忠之间无声的交流,心中某处被狠狠一刺。他挥了挥手:“一并带下,单独关押,好生看管,候审。”
已是网开一面。
太后不再多言,示意速行。
沈青梧在搀扶下,踉跄转身,走向慈宁宫方向。经过萧景煜身侧时,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,未曾回头,只以极低、仅他二人可闻的气音,抛下一句:
“陛下,佛堂井中之物……您可曾亲睹?”
萧景煜浑身剧震,霍然转头盯向她离去的背影,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惊骇!
她知道!她竟连佛堂井中的邪物都知道!难道……今夜一切,她早有预料?亦或……她手中所握,远比他想象的更多?
寒风卷着雪沫,扑打在他脸上,冰冷刺骨。他却只觉一股更深的寒意,自心底蔓生,瞬间冻结四肢百骸。
太后目送沈青梧离去,又瞥一眼面色变幻、恍若瞬间苍老的皇帝,心中冷笑愈甚。她走近萧景煜,低声道:“皇帝,今夜你也劳神了,回去歇着罢。审讯之事,哀家会着人盯着。至于沈姑娘……哀家自会照料。有些事,急不得,也……错不得了。”
言罢,她不再看皇帝反应,领着余人离去。
荒苑重归寂寥。只余萧景煜独立风雪中,望着沈青梧与太后消失的方向,望着雪地上凌乱的足迹与未凝的暗红血渍,久久未动。
赵莽、刘玉等人已被押走。侍卫肃立,噤若寒蝉。
不知过了多久,萧景煜才缓缓抬手,接住一片飘落的雪。雪花在他掌心迅速消融,留下一抹冰凉的湿痕。
“沈青梧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语气复杂难辨,“你究竟……是归来索命的冤魂,还是朕……”
余音散入呼啸寒风,无人听清。
夜色愈浓,雪势又起,迅速掩去地上一切痕迹,仿佛欲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与血腥彻底埋葬。
但所有人都明白,有些裂痕,一旦撕开,便再难弥合。
风暴,已至。
而沈青梧,在历经生死一线后,终被重新安置于慈宁宫暖阁。太医已候,热水、伤药、洁净衣物俱备。
当温热的水流涤去一身污浊严寒,当药膏敷上伤口带来刺痛与清凉,当柔软锦被裹住瑟瑟发抖的身躯时,沈青梧才允许自己卸下那强撑的冷静与锋芒,任由疲惫与伤痛如潮水灭顶。
崔嬷嬷亲在旁照料,见她苍白若纸的脸色与新旧交错的伤痕,眼中满是疼惜与后怕:“姑娘受苦了……是老奴安排不周,险些酿成大祸……”
“与嬷嬷无关。”沈青梧虚弱打断,声若游丝,“对方处心积虑,防不胜防。若非沈叔拼死相救,嬷嬷及时赶至……我已成泉下之鬼。”想起沈忠被押走时那带血的笑,心头刺痛难当。
“沈忠是条硬汉,太后娘娘会设法周全。”崔嬷嬷低声道,“姑娘眼下最要紧是养好身子。经此一事,皇上那边……态度或有转圜。刘家更是被逼至悬崖,接下来,恐有更疯狂反扑。姑娘需早作筹谋。”
沈青梧颔首。她岂会不知。今夜虽险死还生,却也因祸得福,至少暂时打破了僵局,让皇帝亲眼目睹刘家(或其背后势力)的肆无忌惮,亦让自己的冤屈与存在,以这般惨烈的方式,再度狠狠撞入帝王心防。
“佛堂井中之物……”她想起最后那句。
“皇上已悉知。”崔嬷嬷道,“太后娘娘早将证物密存,相关记录也已呈送御前。只是……刘家那边似已得风声,正全力抹消痕迹,并试图祸水东引。他们动作极快,我们在宫外的一些线索……恐又被掐断。”
沈青梧闭目。敌人反应之迅捷,势力之盘根错节,确远超预期。但她未气馁。至少,那具婴骸邪物已置于皇帝眼前。只要皇帝非全然昏聩,便该知此事背后的阴毒与严重。这将成为悬于刘家头顶的利刃。
“嬷嬷,代我向太后娘娘叩谢救命回护之恩。”沈青梧睁眼,眸光虽疲惫,却凝着坚定,“前路纵险,青梧无悔。唯请娘娘务必提防刘家狗急跳墙,尤是……北边。”
北边,指北狄,亦暗合父亲密信中通敌之疑。
崔嬷嬷神色一凛:“老奴谨记。姑娘宽心,娘娘自有韬略。您先好生将息。”
喂沈青梧服下安神汤药后,崔嬷嬷熄了大部分灯烛,只留一盏小灯,悄声退去。
暖阁重归寂静。药力渐起,驱散部分疼痛,带来沉重困意。
沈青梧卧于柔软衾被中,却难即刻入眠。今夜种种,如走马灯般在脑海轮转。萧景煜那震惊、复杂、甚至隐现痛楚的眼神,沈忠浴血拼杀的身影,太后沉稳却暗藏机锋的话语,赵莽、刘玉狰狞的嘴脸……最后定格于萧景煜独立风雪中,那瞬息的苍老与寂寥。
恨吗?自是恨入骨髓。四年前的毒酒,沈家的鲜血,冷宫四载非人折磨,哪一桩不刻骨铭心。
可除了恨,似还有些别的。见他眼中那闪逝的、或许连其自身都未察的悔痛与挣扎时,她心湖竟漾起一丝极微弱、近乎可笑的……涟漪。
不,不可心软。沈青梧用力掐了一下伤处,尖锐的痛楚令她霎时清醒。他是帝王,他的愧疚更改不了他曾做的抉择,抵消不了沈家的血海深仇。他们之间,早隔了尸山血海,再无转圜余地。
如今,她不过是他棋枰上一枚突然复活、搅乱局面的棋子,或许亦是他制衡刘家、肃清朝局的一把刀。他们之间,只剩利用与反利用,较量与反较量。
思及此,心中那点不该有的涟漪彻底平息,唯余冰冷的理智与更坚的决心。
她翻身,将脸埋入软枕。身躯极度疲惫,神思却异常清醒。
接下来,刘家将如何反扑?皇帝将如何决断?太后又将如何落子?沈忠能否平安?沈家旧案重启,能行至何处?
万千思虑萦绕。
然无论如何,她已从必死之局中,搏出一线生机,甚至隐隐撬动了对峙的天平。
足矣。
窗外风雪声渐悄。远处,隐约传来宫中报晓的钟声,悠长肃穆,预示漫长的一夜终尽,新日将至。
天,将明。
沈青梧缓缓阖目,唇边勾起一抹冰冷决绝的弧度。
天明之后,方是真正的较量开端。
她,静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