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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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福观焚毁、文秀疑似被灭口的消息,如同深冬里最刺骨的寒风,一夜之间席卷了宫廷隐秘的角落。腊月二十七的小年夜,本该是宫中洒扫庭除、准备迎神的喜庆时辰,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插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翳。流言蜚语如同暗中滋长的毒菇,在宫墙的阴影里迅速蔓延,虽无人敢公开议论,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恐慌与窥探,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。慈宁宫内,表面依旧维持着太后礼佛静修、不问外事的祥和假象。但沈青梧能清晰地感觉到,空气里紧绷的弦,已濒临断裂。宫女太监们行走时脚步放得更轻,眼神交流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惊惧。崔嬷嬷出入西暖阁的次数锐减,即便来,也是匆匆数语,面色凝重如铁。
沈青梧知道,太后与刘家(或者说,与那隐藏在刘家背后的势力)之间的暗战,已从水面下的角力,骤然升级为关乎生死存亡的正面搏杀。刘家抢先一步焚观灭口,手段狠辣果决,不仅掐断了关键的人证线索,更是向太后和她这个“归来者”发出的赤裸裸的警告与挑衅。而皇帝萧景煜态度的微妙变化——密会刘文渊、调换将领、独往长春宫遗址——更让这潭浑水变得深不可测。皇帝究竟是偏向了刘家,还是在太后与刘家之间寻求新的平衡?抑或,他对四年前旧事的态度,因自己这个“借尸还魂”的变数,而产生了动摇?
她无从得知。但她清楚,自己身处漩涡中心,已无路可退。太后那句“共进退”的邀请,既是倚重,也是将她彻底绑上战车的绳索。慈宁宫看似坚固,但在皇权与权臣的双重压力下,又能庇护她多久?
腊月二十八,天色阴沉,北风愈烈。宫中因小年夜及即将到来的除夕,例行的事务性忙碌冲淡了些许诡异气氛,但那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,却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同身受。
午后,沈青梧正对着一卷《地藏经》默默出神——这是昨日听经后,太后让崔嬷嬷送来的,仿佛要她真的潜心向佛,忘却仇怨——门外忽传来一阵刻意压低、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。
不是崔嬷嬷惯常的沉稳步调。
沈青梧心头一凛,放下经卷,悄然起身,走到门边侧耳倾听。
“……当真看清楚了?确定是刘府的人?”是崔嬷嬷的声音,压得极低,带着罕见的紧绷。
“千真万确!”另一个略显尖细、年轻些的太监声音急促回道,“奴才认得那辆青篷小车的徽记,是刘尚书府上内宅用的。戌时正(晚上八点)从刘府后巷驶出,走的不是往常去别院的路,而是直奔西直门方向!赶车的是刘府大管家刘福的心腹长随,车里坐着谁看不清,但看那车子吃重的样子,绝不轻省!”
西直门?那是出城往西北方向去的城门!夤夜出城,走的还不是惯常路线,车里载着重物……刘家这是要转移什么?人?物?还是……证据?
“可有人跟上?”崔嬷嬷急问。
“咱们的人缀上去了,但对方很警觉,专挑僻静小巷走,跟得艰难。奴才怕打草惊蛇,先赶回来报信!”小太监喘着气。
“知道了。你立刻回去,告诉盯梢的,务必跟紧,不惜一切代价,摸清他们最终去向和车上之物!但切记,宁可跟丢,不可暴露!”崔嬷嬷语速飞快。
“是!”脚步声匆匆远去。
门外短暂寂静,随即,崔嬷嬷的脚步声朝着西暖阁而来。
沈青梧迅速退回桌边坐下,重新拿起经卷,心跳却如擂鼓。
门被轻轻推开,崔嬷嬷闪身进来,反手关紧房门。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,眼底布满红丝,显然一夜未眠。
“姑娘,”她开门见山,声音干涩,“刘家有动作了。半个时辰前,刘府一辆可疑车辆夤夜出城,往西北方向去了。车上所载不明,但极为可疑。我们的人已跟上。”
沈青梧放下经卷:“西北方向……是往漠北?还是……西南?”她想起父亲密信中提及的北狄商人“胡九”,以及普惠大师纸笺里提到的西南巫蛊线索。
“都有可能。”崔嬷嬷眉头紧锁,“但更麻烦的是,宫里刚传来消息,皇上……一个时辰前,突然下旨,召太后娘娘即刻前往养心殿议事。”
养心殿?皇帝召太后议事?在这敏感时刻?
“所为何事?”沈青梧心往下沉。
“圣旨未明言。”崔嬷嬷摇头,眼中忧色深重,“但传旨太监的态度……颇为强硬。太后娘娘已动身前往。临行前,娘娘让老奴转告姑娘,无论发生何事,务必留在西暖阁,紧闭门户,非老奴亲至,任何人叫门都不得开。还有……”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竹管,递给沈青梧,“此乃慈宁宫秘制的求救焰火,拉开底部引线,可射向高空,发出尖锐哨响与红色焰光。方圆数里可见。姑娘贴身收好,万一……万一有变,或可争取一线生机。”
沈青梧接过那冰凉坚硬的竹管,入手沉甸甸,仿佛握着一线渺茫的希望,也握着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与不安。“崔嬷嬷,太后娘娘此去……”
崔嬷嬷打断她,语气斩钉截铁:“太后娘娘自有应对。姑娘只需记住娘娘吩咐,保全自身,便是对娘娘最大的助力。”她顿了顿,深深看了沈青梧一眼,“老奴需去前头照应,不能久留。姑娘……千万小心。”
说罢,她不再多言,匆匆离去,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外。
房门重新紧闭,室内炭火哔剥,暖香氤氲,却驱不散那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。沈青梧独坐灯下,掌心竹管硌得生疼。养心殿的突然召见,刘府的夤夜出城,这两件事绝非孤立。是巧合,还是精心策划的联动?皇帝是要向太后施压,逼她交出自己?还是要与太后摊牌,清算旧账?刘家趁机转移关键罪证或人物,是要彻底切割,还是另有所图?
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,每一息都如同钝刀割肉。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报时的更鼓,沉闷而遥远,更添焦灼。
亥时初刻(晚上九点),更鼓声余韵未散,西暖阁外忽地响起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!人数不少,绝非寻常宫女太监!
沈青梧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站起,手中已握住那支竹管,另一只手悄悄探入靴筒,握紧了冰冷的淬毒匕首。
脚步声在门外停住。一个尖细而陌生的太监声音响起,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:
“奉皇上口谕,传沈氏青梧,即刻前往养心殿见驾!”
来了!皇帝果然动手了!而且是在太后被调去养心殿的当口!这是调虎离山,还是母子联手?
沈青梧心脏狂跳,强迫自己镇定,隔着门板,扬声道:“敢问公公,太后娘娘可知此事?崔嬷嬷何在?”
门外沉默一瞬,那太监声音复又响起,更添几分不耐:“皇上口谕,岂容延误?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养心殿。崔嬷嬷自有差事。沈氏,速速开门接旨,随咱家前往!莫要自误!”
对方避而不答太后是否知情,且语气强硬,不容置疑。情况显然不妙。
沈青梧脑中急转。抗旨不开门?那是死罪,且正中对方下怀,可能被强行破门。开门随他们去?养心殿此刻是龙潭虎穴,皇帝态度不明,刘家可能也在暗中窥伺,此去凶多吉少。
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竹管。崔嬷嬷说“万一有变”,现在算不算“有变”?放出求救信号,能惊动谁?远在养心殿的太后?还是慈宁宫其他可能忠于太后的人?会不会反而打草惊蛇,激化矛盾?
电光石火间,她做出了决定。
她将竹管和匕首迅速藏于袖中暗袋,整理了一下衣裙,深吸一口气,走到门边,拉开了门闩。
门外,站着六名身着御前侍卫服色、腰佩长刀的彪形大汉,个个面色冷峻,眼神锐利。领头的是一个面白无须、眉眼细长、穿着靛蓝色总管太监服饰的中年太监,正是方才喊话之人。他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。
见沈青梧开门,那总管太监上下打量她一眼,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,随即板着脸道:“沈氏接旨。皇上有令,命你即刻随咱家前往养心殿。”
“臣女接旨。”沈青梧屈膝一礼,姿态恭顺,声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惊惶,“不知皇上深夜召见,所为何事?臣女……心中惶恐。”
“皇上心意,岂是咱家能揣测的?”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,“沈氏,请吧。莫要让皇上久等。”
两名侍卫上前一步,看似护卫,实则封住了沈青梧左右去路。气氛陡然变得压迫。
沈青梧不再多言,点点头,跟着那总管太监,在六名侍卫的“护送”下,离开了西暖阁,走入漆黑寒冷的夜色中。
慈宁宫廊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曳,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,将一行人沉默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,如同鬼魅巡行。沿途遇到的慈宁宫太监宫女,见到这阵仗,无不骇然变色,远远跪伏在地,不敢抬头。
出了慈宁宫宫门,并未径直前往养心殿,而是转向了西六宫方向一条更为僻静的宫道。夜色如墨,寒风刺骨,只有侍卫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,照亮前方丈许之地。
沈青梧心中警铃大作。养心殿在东边,为何往西走?
“公公,这似乎不是往养心殿的路?”她停下脚步,声音微微发颤。
那总管太监转过身,脸上那点虚伪的恭敬已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、带着嘲弄的神色:“沈姑娘果然机警。不错,皇上并不在养心殿等候姑娘。”
“那这是要去何处?”沈青梧袖中手指已扣住竹管引线。
“姑娘去了便知。”总管太监眼中寒光一闪,“放心,是个‘清净’地方,适合姑娘这样的……‘贵人’歇脚。等皇上与太后娘娘议完了事,自然会召见姑娘。”他特意加重了“清净”二字,听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意味。
这是要私自扣押!甚至可能……就此让她“消失”!
沈青梧背脊发凉,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。皇帝或许并未明确下令,或是默许了某些人(很可能是刘家或宫中敌对势力)趁太后被绊住的时机,将自己控制起来,甚至直接灭口,造成“意外”或“病故”的假象!如此一来,既能除掉她这个最大的变数和仇敌,又能打击太后威信,甚至可能以此为借口,进一步逼迫太后!
好毒的计策!好快的动作!
她目光扫过周围。六名侍卫虎视眈眈,前后左右皆被封锁。自己孤身一人,武功尽失(谢阿蛮这具身体本就虚弱),硬拼绝无胜算。
只能智取,或……等待渺茫的救援。
“公公说笑了,”沈青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脚下却缓缓向后挪了半步,靠向宫道一侧冰冷粗糙的宫墙,“皇上若要安置青梧,何须如此周折?青梧既是奉旨入宫‘静养’,自然听从太后娘娘与皇上安排。只是夜深风寒,青梧体弱,可否容青梧回慈宁宫取件厚氅衣?以免御前失仪。”
她在拖延时间,也在寻找机会。宫墙……或许可以利用。
那总管太监显然已失去耐心,脸色一沉:“不必了!地方不远,很快就到!沈姑娘,请莫要拖延,否则……咱家只好让人‘请’姑娘走了!”他一挥手,两名侍卫立刻上前,作势要架住沈青梧。
就是此刻!
沈青梧猛地向后一靠,身体紧贴宫墙,右手在袖中用力一拉竹管底部的引线,同时左手已将淬毒匕首抽出半截!
“嗤——咻——砰!”
一道尖锐刺耳的哨音骤然划破夜空,紧接着,一团炽烈猩红的焰火从沈青梧袖中喷射而出,直冲云霄,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炸开,化作一团耀眼夺目、久久不散的红色光团,将方圆数十丈照得一片血红!
“什么东西?!”
“焰火!是求救信号!”
“快!拿下她!”总管太监又惊又怒,厉声嘶吼。
侍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滞,但训练有素,立刻反应过来,纷纷拔刀扑上!
沈青梧在焰火炸响的瞬间,已借着那耀眼红光的掩护和侍卫刹那的失神,用尽全力将手中半出鞘的匕首,狠狠掷向离自己最近那名侍卫的面门!同时身体向侧前方一扑,意图滚入宫墙阴影下的排水沟壑!
那侍卫猝不及防,慌忙偏头躲闪,匕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,带起一溜血珠,虽未致命,却让他痛呼一声,动作一缓。
就是这瞬息之机!
沈青梧已滚到沟边,正要翻身下去,另一名侍卫的长刀已带着寒风,劈至她后背!
千钧一发!
“铛!”
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在沈青梧耳畔炸开!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,反而是身后传来兵器碰撞和侍卫的闷哼声!
她惊愕回头,只见一道矫健如豹的灰色身影不知从何处扑出,手中一柄短剑格开了那致命一刀,同时飞起一脚,将那名侍卫踹得踉跄后退!
是沈忠!他竟潜伏在附近!
“小姐!快走!”沈忠低吼一声,短剑舞动,如同疾风骤雨,瞬间逼开两名扑上的侍卫。他显然未用全力,旨在阻敌而非杀人,身形灵动,专攻侍卫关节要害,迫使他们无法合围。
“有埋伏!”
“是高手!发信号!叫增援!”总管太监气急败坏,连连后退,尖声叫道。
一名侍卫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哨,用力吹响。尖锐的哨音在夜空中回荡,与远处隐约响起的、因红色焰火而被惊动的宫中警哨声遥相呼应。
沈青梧知道不能再犹豫。沈忠冒死现身相救,已暴露行踪,必须立刻脱身!
她一咬牙,翻身滚入那狭窄的排水沟。沟内阴暗潮湿,积着残雪冰凌,冰冷刺骨。她不顾一切,沿着沟渠向前爬去。沟渠通向何处她不知道,但总比留在原地成为瓮中之鳖强!
身后,兵器撞击声、呼喝声、惨叫声(似乎是沈忠下了重手)、以及越来越多的奔跑脚步声混杂在一起,迅速逼近。显然,对方的增援到了,沈忠恐怕撑不了多久。
沈青梧心中悲愤交加,却只能拼命向前爬。沟渠曲折,时而狭窄得仅容通过,时而豁然开朗,连接着某处宫苑的排水口。她浑身已被冰水泥污浸透,冻得几乎麻木,手掌、膝盖被粗糙的沟壁和冰碴划破,火辣辣地疼。但她不敢停,脑中只有一个念头:逃出去!找到太后!或者……找到任何可能的安全所在!
不知爬了多久,身后追赶的声音似乎被曲折的沟渠和宫墙隔开,变得模糊。沈青梧筋疲力尽,几乎要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。她强迫自己抬头望去,前方隐约有微光透入,似乎是一个出口。
她用尽最后力气,挣扎着爬向那处光亮。出口被锈蚀的铁栅栏封着,但栅栏早已松动,用力一推,竟推开了一道缝隙。
她奋力从缝隙中挤出,滚落在出口外的地面上。此处似乎是一处荒废宫苑的后墙角落,杂草丛生,堆着破败的杂物,不远处有一口覆着厚厚积雪的枯井。
天旋地转,寒冷和失血让她视线模糊。她挣扎着想爬起来,辨别方向,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!不是从沟渠方向,而是从宫苑的另一侧!
完了……被包围了?
沈青梧绝望地摸向袖中,却发现那支竹管已在刚才混乱中失落。匕首也已掷出。她手无寸铁,体力耗尽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火把的光亮已隐约可见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抵抗,准备迎接最坏结局时,那脚步声忽然在她前方数丈处停下。一个熟悉而低沉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复杂情绪的声音,穿透寒冷的夜色,清晰传来:
“……沈……青梧?!”
沈青梧浑身一震,勉力抬起头,借着越来越近的火把光芒,看清了来人。
一袭明黄色常服,外罩玄色大氅,面色苍白,眼神惊疑不定,死死盯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,正是——皇帝萧景煜!
他身后,跟着数名脸色同样惊疑不定的御前侍卫和太监,还有……被两名侍卫搀扶着、脸色铁青、嘴角带血、显然经过一番搏斗才被制住的沈忠!
而在萧景煜身侧稍后,站着面色沉凝、眼神锐利如刀的太后崔氏,以及……一脸惶恐、额角冒汗的崔嬷嬷。
两拨人马,竟在这荒废宫苑的角落,以这样一种方式,突兀地相遇了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只有寒风呼啸而过,卷起地上雪沫,扑打在每个人震惊、愕然、审视、警惕的脸上。
沈青梧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中,仰望着那张曾让她爱过、恨过、最终心死如灰的容颜,忽然,极其突兀地,扯出了一个冰凉而破碎的、带着无尽讽刺的笑。
“陛下……”她声音嘶哑,气息微弱,却字字清晰,如同淬了毒的冰凌,掷地有声,“四年不见,别来……无恙?”